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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送外卖这一年 By 葫芦世界顾道君



我送外卖这一年

作者:顾道君

首发于葫芦世界 图源于网络


1.

 

“您好,您的外卖。”

 

我有很严重的强迫症,一旦进入工作状态,就只讲这固定的一句话。这也是我入职以来,说得最多的一句话。

 

我是一名爱讲故事的外卖速递员,加上我姓王,所以在同行中有“故事大王”一称。每次跟同事碰面,他们都会迎面抛来一句“大王,今天有故事吗”。若是忙着各自送货,就丢给他一句 “晚上微信群里聊”。不忙的时候,总会找个歇脚的地方蹲下来把故事讲完,讲到最后,人也越蹲越多。

 

说实话,我不太喜欢被这么称呼,毕竟听起来有自称作家之嫌。要怪就只能怪我爸,不然我就可以叫“故事大李”“故事大张”了。

 

我讲的这些故事都不是我胡编乱凑的,它们都来自我的客户。该工作最好的地方是满足了我对陌生人私生活的好奇,这正是**复一日辗转于熟悉街头不感到枯燥的原因。说实话,送外卖的工作挺无聊的,所以每一个点外卖的人都充当了我无味生活中的调味剂。

 

2.

 

两年前,我接到的第一单外卖来自名叫骆骆的客户,点了三个馒头,两份菜,两碗粥。由于初次接触这种工作,满腹新奇的我一路猜想着骆骆的性别、年龄、相貌,二十分钟之后,这份猜想随着我敲开门的一瞬间消逝。

 

骆骆是一位体态姣好的长发美女,站直的话,足足比我高出半头,这有些让我丧失作为男人的尊严。我含笑递过去手里的东西,骆骆斜倚在门上,左腿保持直立,右腿向前跨出一步,状态有些疲累。为了确保没有送错,我篡改了那句话,在“您好”与“您的外卖”之间破例加了一句“是骆骆美女吗”。

 

“您好,是骆骆美女吗?这是您的外卖。”

 

“对,我是,谢谢了。”

 

一股成熟男性的声音从我面前的女人嘴里冒出。

 

我笑着的脸霎时僵住,眼神里流转着惊愕与不解。他看出了我的惊异,略带歉意似的纠正我,“不好意思,您还是叫我先生吧。”

 

骆骆依然倚靠在门上,客厅里走来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,他扣上衬衣顶端的最后一颗纽扣,将手搭在骆骆的肩膀,“说那么多干嘛,进去吃饭吧。”中年男人与我对视了几秒,立刻关上了门,我在他关门的一刹那转身,随之错愕茫然地下了楼。

 

骑行在林立的楼丛中,我的心有一些紧,但又不是紧张害怕所致。后来的几个月,我陆续接到过骆骆的几份订单,他从最初的两个菜、两碗粥,变成了一个菜、一碗粥,后来又增添了两罐啤酒。我一度以为他是为了凑单。

 

有一次我敲开了他的房门,骆骆闪身出现后照旧斜倚在门上,他一手接过外卖,一手举着iPhone骂脏话。我向屋内瞥去,茶几上散落着东倒西歪的啤酒罐。“操你妈,接着去找那些妖艳贱货……别想再进这个门。”话音刚落,“啪”的一声门关上了,我的肩膀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。

 

“不好意思,刚才……对不起啊,不是冲你发脾气。”是骆骆打来的,他用满是歉疚的口吻申明刚才的过失之举。我站在他的小区门口,抬头望向五楼,此时他正站在阳台上向我挥手。

 

骆骆失恋了。这是我从他骂的那句话里解读出来的,而电话里被骂的人正是此前我见过的中年男人。他们是恋人关系,不,他们此前是恋人关系。就是他那一句骂人的话,让我解读出关于他的整个故事。

 

出于好心,我曾在他点外卖时,在他的外卖单上补写一两句话,无非是劝他少喝酒,善待自己之类。他一定会觉得我多管闲事,而且还会嘲笑我的字丑吧。毕竟我写的字还停留在小学生的水平。

 

最后一次送餐给他时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斜靠在门上,也没有打电话骂男人,而是非常挺拔地站在我面前,当然,还是穿着女装。接过外卖后,他微笑着对我说“谢谢”,并且告诉我他要离开一段时间。我问他去哪里,他并没有告诉我,而是说了句“后会有期”。

 

这之后的很长时间,我都没接到过骆骆的单。

 

3.

 

我的第二位客户是个叫小丰的女孩子,第一次敲开她的门时,连她的脸都没有见到。

 

“您好,您的外卖。”

 

鉴于第一次送外卖的经历,我不再任意加什么话。

 

她只开了一条门缝,就伸手抓走了我递过去的东西。连“谢谢”的尾音都被急着关上的那道门截断了。我只看见穿粉色睡衣的胳膊隐约在眼前闪过,它准确无误地勾住了塑料袋提手,并一把将其收进屋内。如此迅疾的动作不知是练了多久。每次去送餐看到的都是那只“无影手”,不禁让我好奇起她的身份。

 

她几乎是一天三顿点餐,且点餐的时间不符合一般人的吃饭规律。分别是早上九点,下午三点和晚上九点。这样看来,她是不工作的吧。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,靠每天点外卖生活,资金又来自哪里呢?

 

我甚至有了邪恶的猜想,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不甚厚道的词组。情人?被包养?小三?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狭隘与偏颇,这些词又被我凌空击碎,狠狠丢进荒寒的角落里。

 

再次邂逅此人是在一本青春杂志上。我这人除了爱讲故事外,还有一个臭毛病,那就是爱买各类故事读本。我每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都用来抢购这类书刊了,这听起来很败家,好像有多不务正业似的,但我并不这么认为,因为我不打算娶媳妇儿,也没有买车买房的压力。是不是听起来很滑稽?说我没有责任心也好,精神病也罢,我就是个崇尚自由的家伙,所以我宁愿做个不婚主义者,以此永绝婚姻家庭的繁琐。

 

这一点上,小丰跟我的观念是一样的。她同样热衷自由,拒绝做无聊婚姻里的奴隶。她觉得爱情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,有了它会很欣喜,没有的话,也不会为了谈恋爱而刻意寻找相对适合的人选。那种“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”的人大抵是极度缺爱的吧。

 

这是我在小丰名为《自由谈》的文章里读到的观点,也是自那时起,我才知道她是那家杂志的签约作者。于是不同于常人的点餐时间与她的经济来源都不再使我迷惑。当然,细心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我的判断过于草率,毕竟叫小丰的作者不一定就是点我外卖的小丰。我当然不会因为一个相同的名字便笃定此人的真实身份,所以自然还有可以佐证我观点的证据未告知诸位。

 

那日我又敲开了她的房门,并在未睹芳容的情况下,被她快速勾走了手里的东西,随之又掩上了看似并未开启的防盗门。此后,次次如是。我像打了败仗的将士,每次送餐都没看到过她的样子,她也丝毫没兴趣看看我的这张脸。我发誓,她对我“没兴趣”这事不是我凭空意淫。是她亲口说的。

 

“我是个精灵古怪的女生,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同一家外卖……我还喜欢捉弄别人,比如在外卖员送餐时,故意只打开一道门缝,不让他看见我的长相,同时我也看不见他的模样,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?我对他并不感兴趣。而他一定对我充满了好奇……”这是自她名为《揶揄》的文章里摘录的一段话。

 

为此我产生过找她理论的念头,不是要问她为什么对我不感兴趣,而是想弄明白为什么要捉弄我。

 

4.

 

至于我的第三个客户,他们是一对情侣。我是在他们的激烈争吵中送达的外卖,走时还略欠思考地说了一句“方便的话,给个好评吧”。于是,刚刚止息的骂战又风起云涌。

 

其实敲门的那一刻,我已经在门外站了五分钟。遇到客户双方吵架的情况,我还是第一次,不知道别的外卖员都是怎么处理的。等我犹豫到第五分钟的最后一秒时,尴尬又恐慌地叩了三声木板门,空旷的几声脆响之后,屋内立马安静下来。

 

促使我叩门的动机很简单,是我的救人心理在作祟。

 

男人:你他妈给我闭嘴,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捅了你。

 

女人:指不定谁捅谁呢,老娘手里也有刀。

 

我站在门外捂着加速跳动的心口,一度想溜之大吉,但强烈的救人欲望让我消融掉了恐惧。他们的“战事”像极了荧幕上的武侠剧,男人言语恶毒,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,极其符合剧中反派人物的角色设定。女人也不示弱,豪气十足地想与对方斗个你死我活。可就在双方都要负伤时,我的出现给了他们中断战事的理由。

 

那几日,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救人英雄,还逢人告诉他们,我总结出的结论:成功与否,跟个人能力没有太大的关系,主要在于有没有时机。

 

听说过警察成为救人英雄,消防员成为救人英雄,医生也可以是救人英雄,没想到我一个送外卖的机缘巧合之下也能救人于水火。然而凡事都有逆转,在我春风得意了好些天后,我觉得我高兴早了。

 

后来的几次送餐经历,让我意识到“吵架、打架”就是他们惯有的相处模式,因为他们不信任彼此。最严重的一次,男人喝醉酒后再次向女人索要手机,查看她是否跟其他男性联络,女人执意不给,男人便失手打重了女人,女人抄起桌上的酒瓶向他耳根砸去,血泉水般涌了出来……

 

她吓得丢下酒瓶要带他上医院,他这时抢过她的手机,打开了微信界面,凡是看到跟她有过联络的男人都被他一一删除,并在一气之下摔了她的手机。女人脾性又开始发作,大叫了一声就跑了出去,那时正是半夜,女人还来着例假,她就那样固执地走了几个小时,漫无目的,但唯一的一个念头是想逃离他。走到全身无力的时候,女人已是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在走,第二天到医院检查,那条腿差点没救回来。后来每逢阴天下雨,女人的那条腿都会隐隐作痛。

 

这还不算完,此后男人开车来找她,在楼下捧着鲜花赎罪。她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,他就走到楼上,坐在她的门口等,这一等就是一夜。每次分手后,男人都以同样的方式祈求原谅,女人也同样会在万般犹豫后答应跟他在一起。

 

一天晚上男人点了外卖,等我送餐到他家楼层时,正好碰见女人要进门,我猜她一定是刚下班回来,就把外卖递给了她。

 

这时男人冲出来扯住她的胳膊问,“你是不是去见别的男人了?”女人不说话。

 

男人又继续,“你跟人家一起吃了饭,还看了电影。”

 

女人这时急了,“你他妈又跟踪我,我们现在已经分手了,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,而且这也是我的房子,你他妈动不动就进来,你觉得合适吗?”

 

男人气急败坏,“谁他妈跟你分手了,我不分。”“你不仅跟他吃饭看电影,他还摸了你大腿,你竟然让他摸你大腿。”男人不依不饶地质问。

 

“那你呢?你他妈跟那个**在床上**的时候想过我吗?”女人也气势汹汹。

 

男人一把扯过她肩上的包去翻手机,结果女人躲闪了几下进屋去了,男人也跟着进屋,门被狠狠地关上。我意识到再听下去就是窃取别人隐私,毕竟人家已经关上了门。于是下楼等着接下一单任务。

 

当我走到楼下准备骑车走时,他们一前一后下来了,女人先坐上一辆白色轿车准备发动,男人紧跟其后拦在了车前。她摇下车窗让他滚开,他执意要她交出手机。这时男人的手机响了,他看了眼手机又放回了裤兜。

 

女人却反过来质问他,“干嘛不接电话啊,快接呀。要不让我看看是谁打的。”

 

男人不理这茬,继续向她索要手机。

 

女人生气道,“一定是那**打给你的吧,不然你怎么不敢接呢。”

 

男人不作声。也不再向她要手机。起身就向自己的车走去。女人见状,下车继续盘问,并拦住他就要开走的车。

 

最后两辆车相继开走,男人的车在前,女人的车在后。

 

5.

 

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,我意外接到了骆骆下的单,带着惊讶的心我叩响了他的房门。几十秒之后,门打开。骆骆接过我手里的东西,非常友好地同我握手。

 

“好久不见”。

 

“好久不见”。

 

奇怪,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么浑厚。

 

“是不是感觉到我的变化了?那就对了,我现在不是先生了,以后不用再叫我先生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我一时有些难以相信。

 

“我做了变性手术。”她道。

 

我恍然大悟,“恭喜。骆骆女士。”

 

她喜不自胜,“谢谢王先生。”“我这次点餐就是为了见你一面。我办了美国的签证,后天就要飞去美国。”

 

“祝好。”

 

我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,也没找到一个好的祝福语,话到嘴边只有一句“祝好”。

 

这之后,我再没接到过骆骆下的单。

 

而那一对儿情侣,我听说他们最后结了婚,但依旧像往常那样吵。

 

至于小丰,我已经写了一篇关于我送外卖的文章登载在那本杂志上,没错,我也是那家杂志的签约作者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下次送餐时,她会对我感兴趣。

 

6.

 

“您好,您的外卖。”

 

这次她把门全打了开来……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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